琴缘——马维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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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青年时期的马维衡)

   记不清有多少人问过我,你是怎么喜爱上古琴的?我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原由,应该是一种缘份吧。

   记得十九岁那年一个寒冬的深夜,我独自蜷曲在被子里面听收音机,突然听到一种极松、极静、极雅,仿佛天籁般的声音。这声音由耳入心,让我感到说不出的美妙:五脏六腑象被熨斗熨过一样,无一处不伏贴,整个身子也好似被温泉洗涤过,无一个毛孔不畅快。听完后,我才知道这声音出自于一种叫古琴的乐器。虽说是第一次闻听,却一点儿不感到陌生,亲切、熟悉得好象在哪儿听过。这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,古琴声常萦绕在我的耳畔。有几次走在路上,听到人家广播里播放琴曲,我便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,站在人家门口入神地聆听。有时因站得太久,引得屋主人轮流着探出头张望我,他们窃窃私语着,可能说我是个傻子。我并不以为然,回到家中却怅然若失,不停地打开收音机,将调频钮拨来拨去搜寻琴曲,可惜每次都让我失望。

   我自小就生性好静不爱串门。离我不远的一户人家,有一个比我年龄稍长的人在弹吉它,我便想方设法和他交上了朋友。每次去,他都会兴致勃勃地弹上好几首曲子给我听,真把我当成了知音。其实,我对吉它曲并不感兴趣,每次总是忍耐着听完,待他弹累了,便拿起吉它横放在腿上,拨动着像古琴声音的一弦,才带着一丝满足而回。日子久了常去打搅人家总觉不便,有一天突发奇想,便将家中废弃的搓衣板,修挖成戏曲中道具琴的模样,于两端钉上钉,系上纳鞋底的线。然后,仿照古画中弹琴图的意境,在自家小天井中摆开场面,坐在桂花树下,理理“瑶琴”,看看皓月,听听虫鸣,闻闻茶香,虽音不成乐,曲不成弄,倒也能自得其乐。

   我是一个对待一切都随缘的人。对于学琴,虽然是那么地渴望,但并没有刻意地寻求,尤其是在那信息较为封闭的上世纪八十年代,要寻找一位古琴老师恰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。我只是将对古琴的爱深深藏在心中,默默期待着缘份的到来。终于在一次昆曲曲会上,认识了一位名叫朱正海的朋友,言谈中得知他曾学琴于古琴世家胡兰先生,我很是高兴,便请他引见,他爽快地答应了。次日晚,我们按约来到了位于扬州城区琼花观斜对面的一座老宅。朱君轻轻用手叩了几下碎薄木板制成的独扇门,不一会便出来了一位个子偏矮的中年男子。朱君向我介绍:“这是胡先生之侄胡荫乾老师。”我礼貌地招呼了一声。说明来意后,他便引领我们穿过狭窄的过道,又拐了几个弯,来到胡兰先生的房间。胡先生面庞清秀,脸带微笑,身穿旧蓝布衬衫,看上去虽已七十有余了,但气质高雅,端庄文静。朱君介绍后,我便深深地向胡先生鞠了一躬。胡先生笑着邀请我入座,便忙着泡茶去了。

(前排左一为胡荫乾先生、右一为朱正海先生)

   先生房间不大,只二十平方左右。抬眼望去,只见房子的西山墙己严重倾斜,有摇摇欲坠之感,屋顶上有几个漏洞透进了月光,四周的石灰墙面也多处斑驳,几件材木的老式家具却摆放得井然有序,门窗、地面也打扫得干干静静,茶几上、桌子上摆放着生机盎然的兰花、月季、朝天椒和爆竹红,整间陋室虽寒酸却清雅。胡先生端来茶,我忙起身谢过。她望了望我,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,说道:“这房子原本是家中的柴房,马路对面的九十多间房屋在文革时被公管了。好在政府还分了这三间房给我们,现在住着七八口人,虽说挤了些,但总算有个安身之所,比起人家披房草屋来幸福多了。你看这墙面,被湿气侵蚀得红的褚红,白的本白,青的靛青,绿的碧绿,里面有山水有云雾,还有一株半株的松树,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。”我笑了笑,心中生出敬意。先生乃大家千金,如今身处劣境,却仍能苦中寻乐,这是何等的修养!我又看了看屋顶问道:“这屋顶都看见月光了,会不会漏雨呀?”胡先生说:“漏!每逢下雨,我得用铜盆、糖瓷盆、木盆、焖钵接着。去年有一位书法家朋友,写了幅“透风漏月”给我,太有趣了。我却一直不敢挂,怕别人看了,说我对现实不满,所以一直收藏在抽屉里。刚住进时,一遇刮风下雨我就犯愁,现在住久了也习惯了。每逢雨天,我便忙着布开这大大小小的‘梅花阵’,然后躺在床上听水滴击打各种盆的声音,只当是听一场交响乐。我们扬州人常说‘豺狼虎豹都不怕,就怕屋漏’。但这屋漏对我来说,非但不可怕,它还有助于我呢。以前弹琴老师总批评我泛音打不好,自从听了这水滴击盆所发出的不同声音,我才有了感悟!如今,我能在同一根弦同一徽位上打出八九种音色了。”

(胡兰先生弹琴照)

   我趁机请先生演奏,她笑着从衣橱后面取出一张琴横放在桌上,弹了起来。只见先生兰花般的手起起落落,似青蜓点水一般,琴弦上顿时便发出似钟、似磬、似炸雷、似隐雷、忽远、忽近的音色,神妙无比。我见那琴面上一道道裂纹,头部还缺了一小块,便好奇地说:“这琴这么破,先生也能奏出如此美妙的音色,要是新琴那就更了不得了。”先生笑着说:“你可能还没看过古琴吧?”我说:“看过,我演昆曲《玉簪记·琴挑》时还用过呢,不过比这琴略小些。”先生说:“你讲的琴只是戏中的道具,不能弹的。听说昆曲是百戏之祖,你能唱一段给我听听吗?”我便坐在琴前,边唱边做起弹琴的动作来。待我唱完,先生说:“唱得真好听,字清、板正、腔纯。要是弹琴的动作再讲究点就更好了。我曾看过越剧电影《红楼梦》,里面有林黛玉弹《梅花三弄》片断,是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扮演的,那弹琴的姿态真美极了。听说王文娟为了演好林黛玉,还抽空学过半年琴呢。过去的艺术家做学问都很严谨,不似今日所谓的名家。前几日我去了趟何园,看见蝴蝶厅正墙上挂了幅大画,叫《知音图》,听说是当今一位名画家的作品。那伯牙画得倒不差,可惜那琴画得似琴非琴、似筝非筝,还把琴头画反了。要是他带了学生,岂非会误人子弟?琴棋书画四艺,以琴为首。琴也是古代文人必修的艺术。我家以前曾藏名画百幅,其中弹琴的就有四十多幅。那些画上,弹琴人的神态个个精准到位,从中可以看出,过去大家的艺术修养都很全面。我父亲说过,要当好一个‘家’,德行、才能、学问、见识,缺一不可,不然的话,会露出马脚,遭人笑话。昆曲是养人的,有词美、曲美、身段美三绝之称。中国的任何艺术只要融入点昆曲的东西,那味道便会超凡脱俗。我广陵琴派代代有精通昆曲的琴家,远的不说,就近现代的孙绍陶、胡兹甫、史荫美、胥桐华、张子谦、刘少椿、胡斗东等,无一不能吟唱。你昆曲唱得很好,要是能弹琴就更好了。”

(中为胡兰先生)

   先生一席话,句句点化着我,坚定了我学琴的信念。我鼓起勇气说道:“我想学琴的愿望已有数年了,一直未能寻访到老师。今日得见您,愿拜在门下学琴,还望先生收纳。”胡先生笑着说:“看你面目和善,人也忠厚,虽天资不高,只要勤奋,是块好料子。”先生翻看了一下日历,接着说:“六天后便是八月半了,你就在中秋节晚上八点来吧。”我听了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,忙连连拜谢。坐在一旁的先生侄胡荫乾笑着说:“你真幸运!一月前祝副市长曾介绍一人来学琴,我姑妈未给面子,婉言谢绝了;今日却主动要你学琴,这是一缘。刚才姑妈所弹是北宋马希仁的琴,你第一次来便能见到我家这个从不轻易示人的至宝,这是二缘。看来你和琴是前生有缘的。这三缘嘛……你可要珍惜了。”我连忙说:“往后我一定好好学琴,定不辜负先生厚望。”

    那日回到家中己是零点多了。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,先生的琴声和话语一直在耳边回响。那一刻,我盼望着时日早逝、佳节快来,好让我早日与朝思暮想的古琴相知相识。就这样,在那个仲秋的月夜,我正式与古琴结下了不解之缘。20多年来,古琴与我朝夕相伴,早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。

    先生已逝,琴缘永在。同时以此文表达对胡兰先生的深深怀念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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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3月23日 00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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