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斫琴观——马维衡

​很多事情的发生也许是一种偶然，但经过坚持之后所得到的，则是必然。不知不觉，我从事古琴斫制已经20多年。斫琴于我，早已是人生的必然。

缘起

    1985年，学弹古琴三个月后，老师胡兰对我说：“虽说你天资不高，但能勤奋也算难得。能持之以恒，将来必有所成。你可曾考虑过有一张属于你自己的琴？”我说：“前天我去乐器厂看过琴了，不知如何判断优劣，正想和您说哪天得空帮我挑选呢！”老师说：“那里的琴是匠作，不好使。我这里倒有一张唐代的琴，眼下送给你有些困难，你给一千元如何？”我听后暗自吃惊，心想一张其貌不扬的旧琴居然这么贵，但还是勉强应承了。当时我只有七百元存款，待省吃俭用一年存足钱后，再和老师谈购琴时，老师笑着说：“去年说此事时见你面有难色，所以已将琴让于侄儿了。”我暗自高兴，便于次日花180元购了张新琴，晚上兴冲冲带往老师家欣赏。老师理了理琴弦，弹了半曲对我说：“你觉得此琴如何？”我说：“琴体秀美，音色宏亮，听厂里技术员讲是张上品琴。”老师笑着对我说：“为了增强你的鉴别力，不怕扫你兴致，我就直说了。此琴为泡桐所制，音量虽大，但空泛无力，琴体貌似秀美，实为匠气。”我一脸茫然地望着老师，老师见我不解其意，便说：“不怕不识货，但怕货比货。你把那宋朝琴拿来比比。”我取下宋琴，左瞧瞧右看看，弹了几声，笑问老师：“这琴漆胎朽坏，音量细小，琴体宽扁，我倒看不出好在何处！”老师笑说：“这不怪你不懂，只为你刚入琴门。这琴为北宋名家马希仁所斫。你所说朽坏的漆胎，在琴上叫断纹，琴以古为贵，以断纹为美。自古就有‘千金难买断纹琴’之说，这琴的音色松透圆润，琴体沉穆文静，是张难得的宋代名作。”听罢，心中暗想，我认为的缺陷，怎么老师都说成优点了呢？

三年后，当我弹琴技法渐熟，眼力听力俱增时，方知老师所言不虚，再弹那新琴已觉索然无味。因此梦寐以求能有张象老师那样的宋琴。老师对我说：“宝物会投有缘人，你就耐心等待吧！我家还有一张琴为苏东坡所斫，外形拙朴，音色古透。琴为文人修养身心之器，不是所有匠人能制得好的。如果弹琴人去亲斫，那琴一定会优于匠人。你如今眼、耳审美俱增，我处还有数张名琴供你临习，你又年轻，何不试制一、二张。”听老师说后，我依言而行，不久即得明代古良材二块，又寻人学了木工、漆工技艺。从此至今，一作未停。二十年来广交友，求批评，访名琴，游山川，读史书，参诸艺，日作夜思斫琴技艺，功夫不负有心人，终于得来赞誉声。

斫道

    数月前有友人来论琴，问：“制琴为何称斫琴？” 我说斫者，用刀斧砍削之意。《庄子天道》中有‘老斫轮’一词，说年逾七旬方为斫轮老手，其意是含有丰富老道经验的人。‘斫’字又暗含‘不传之道’之意。‘不传之道’并非保守之意，是指其技艺难以用语言表述得清，需要通过长期经验积累，才能达到‘技进乎道’的意思。因为琴是集木材、髹饰、雕刻、音律、史学、美学、书法、篆刻为一体的综合性艺术品。其重在斫字，含意至深，深在思致，妙在情趣，因此宋代朱长文说，‘琴有四美：一曰良质、二曰善斫、三曰妙指、四曰正心。四美既备，则为天下之善琴。’”

    友人问：“斫琴为什么首选年代久远的木材？相比经过人工干燥的材料，谁更好？”我说：“我国斫琴艺术历史悠久，文化积淀深厚。古代斫琴家为寻找制琴良材可谓殚思积虑、无法不施。如古梁柱、桥桩、钟杵、水槽、败杉、棺廓等皆用来试制过，其结论是以钟杵和古粱柱为最佳，因为钟杵长期悬挂于庙堂内，经常和钟撞击，使得木材的组织结构变得松软适度、虚实相称，具有较高的声学效果。我老师家曾藏有一张明代仲尼式古琴，相传为钟杵所斫，六十年代中期为大明寺方丈能勤法师所赠，琴体虽小但声大音宏，铿锵有力蕴钟磬之声。斫琴用材首选古良材的原因是，由于过去运输工具不发达，木材砍伐后需扎成木伐在江水中漂流，而流动的江水会分解木材内的蛋白质、糖类、脂肪、植物碱等含物。这些含物的挥发一般要在流动的水中浸泡二到三年的时间，而这一过程恰好在运输途中得以完成。木材取上岸后，又在背阴处自然干燥，再将其用作庙宇、厅堂的梁柱，与房屋共存达四五百年之久，在此其间木材内的含物会降解到最小程度。可挥发性物质和非挥发性物质的成形得以同步进行，使木材的组织结构均匀，变得松软适度、虚实相称，因而具有较高的声学效果。而用高温快速烘干的方法，木材内的含物虽然干缩了，但依然存留在木材内，绝对达不到自然干燥的效果。”

    友人又问：“制琴为何必须用生漆，而且要髹上厚厚的灰胎，它有那些优点？”我说：“生漆是一种优质的天然涂料，至今尚未有一种合成涂料在坚硬度、耐久性、耐磨性、抗腐蚀性、透音性等方面能超过它。另外生漆并非黑色，在强光下呈深棕红色。这种漆色使得古琴纯正深沉、静谧高贵。

  “古琴为什么要髹涂灰胎？大至有三种原因。一是古琴的演奏多用按音，按音是通过右手弹、左手指按着琴弦在琴面上下走动而发音，如果没有坚硬的漆胎作保护层，木制的面板久之则会磨出凹槽而发生沙音。二是漆胎是用生漆和鹿角灰调拌而成，层层重叠披于木制琴体周身，直至漆胎光滑细腻。漆胎具有防渗透、防潮、防霉、耐酸、耐磨等特点，能更好地保护古琴，增强古琴的寿命，故而有‘易见千年琴，难闻百年筝’之说。现今我们还能在各大博物馆和一些琴家手中见到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历代漆色斑斓的断纹琴。三是由于弹拨类弦鸣乐器，是以拨动富于张力的弦作为振动源，同木制的琴面板和琴底板构成的板箱共鸣体产生耦合振动发音的，板箱共鸣体是否髹以漆胎，会直接影响琴体振动所产生的音质和音色。瑟与筝除了体积比琴大之外，又因面板不髹漆胎，所以振动较为充分，在发音上形成了宏亮明丽、空泛有余的特点。髹有漆胎的琴，则因弦与板箱共鸣体的耦合振动多了一层传播阻碍，在发音上便具有了轻微雅逸、圆润厚实的特点，而这些特点也恰恰吻合了琴人们在音乐上所追寻的‘中正平和、温良敦厚、虚静简淡’的审美情趣。”

鉴赏

    友人说：“听你这么一讲，我方知斫琴艺术确实是门大学问。琴不但有使用价值，还有较高的收藏价值，是我们当今物质和精神生活的一部分。现今唐宋年代的古琴己身价过亿了，我也欲收藏一张现代琴，请问怎样选购呢？”

    我说：“对于一般低价位的古琴，我们只能考虑到它的使用功能，如弦于琴面不可过高，散音、泛音、按音和高音、中音、低音基本均匀，琴面无沙音即可。但对于选购高价位的琴，我们不仅要考虑它的使用价值，更要考虑它的艺术价值。一般来讲，由一个人制作完成的琴，其艺术价值要高于多人制作完成的琴。因为独立制作完成的琴人，必须精通制作中的各种复杂程序，使古琴作品在对立矛盾中做到和谐统一。由多人制作完成的琴，就像制造机器那样，每人制造一个部位，最后组装而成，没有气韵和生命感。但并非由一个人制作完成的琴都有艺术价值，还要看斫琴者是否有高超的制作技巧、弹奏水平和对其它艺术的鉴赏能力等等。

 “古琴的体长一般在100-124公分之间，宽度在18-22公分。琴的形状长度可以不一，但比例要匀称、均衡、协调。短小的琴不能短得像一个侏儒；长的琴又不能像一株干瘦耸立的芦材。从琴形来看，体态可以胖些，但又不能肥得像一头贪吃的黑熊那样臃肿；可以瘦，但又不能瘦得像一个瘦骨零丁的病夫。再从琴体各部位来看，琴面部要浑圆而厚实，底部略带弧形而平坦，额头要丰厚隆起，项部要阔而长，肩部要广博宽大，腰部要丰盈有力；舌穴要深阔，口如弯月，凤舌要饱满圆润；护轸的大小长短要与琴体相匹配，要有力感，不可尖得像犬牙；雁足以圆形为佳，状似棋子，以厚实为美，足心要微凹，边缘有一道细阳线；冠角雕刻要简洁，线条要精美。

“辨识琴声优劣高下的方法虽很多，但没有多年的弹奏技巧养成妙指慧耳，是难以分辨的。有关古琴的音色之美，古人早有论断。如嵇康在其《琴赋》中说：“器和故响逸，张急故声清，间辽故音庳，弦长故微鸣。”又如明代冷谦的奇、古、透、润、静、圆、匀、清、芳、苍、松、脆、滑“九德四芳”的琴音美学标准。严格来讲，一张琴的音质要达到这么多的审美标准是不可能的，古琴因材料和漆胎的厚薄及制作者的审美高下，音质也是不一的。音量大的琴，洪亮中要沉雄，不能像破锣声一样轻薄浮泛，像蛙鸣喧嚣一样散漫而焦躁。音量小的琴，要宁静轻婉、文秀温润，不能像老鼠窃食那样急急切切、咯咯吱吱，断续无节、缺乏余韵。一张琴，无论音大音小，都要三准均匀有余韵，柔中含刚，悦耳愉心。”

友人说：“听闻你所斫之琴的特点是：造型端庄古朴，音色松透圆润，有苍古之韵味。这些特点是现代琴难以达到的。请问你是怎样做到的？”我说：“这主要归功于我老师和我许多从事其它艺术的朋友。学琴之初，我便得以老师家所藏唐宋名琴弹奏、临摹。名琴苍古的音色、端庄的外形，我是入于耳，记于心，慢慢得于心，应于手。这也叫‘取法乎上，得其中。’再就是得于朋友之助、江山之助。”

敬畏

友人问：“作为一位著名的斫琴家，你怎样看待你所斫之琴？”我说：“斫琴家这个称呼我还愧不敢当，我觉得这是大家对我的鼓励。我所斫之琴还未达到唐宋时代先贤的境界，大家对我鼓励了，我更要‘精益求精’。《中庸注》中说；‘君子之心，常存敬畏。’所谓敬畏，指的是我们对自然规律和道德法律，应保持的一种敬重与畏惧之心。现存的许多惊世骇俗的历代名琴，让我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不足，需要自觉地反思，约束自己的行为。大家都知道北宋的欧阳修，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，他的文章可以用光照千秋、流芳百世来形容。可是就这么个大家在他每写好一篇文章之后，都会‘用思甚苦’，反复地仔细斟酌。他的夫人劝说：‘你这么认真何苦呢，还怕先生骂你吗？’欧阳修则说：‘我倒不是怕先生，是怕我们的后生耻笑。’ 儒家说‘敬天命’、‘畏圣人’，对我来说是：上天赋予了我斫琴的历史使命，我就要尽力做好。每一件作品要对得起先人、今人和后人，不可让谬种留传于世，贻笑于大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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